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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舐犢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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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蘿錯愕, 猝然回首,與魏玘四目相對。

她道:“你怎會有這些?”

——字句輕盈, 眼眸也是亮的。

對此, 魏玘佯裝不知,只挑眉,道:“不喜歡?”

阿蘿急道:“喜歡的!”

何止是喜歡。話音剛落,她便纖臂一攬, 將官皮箱摟入懷裏。

“鏘。”銀飾碰撞, 脆響泠泠。

阿蘿驚, 忙松臂,與木箱隔開幾寸, 生怕自己魯莽、會碰壞銀飾。

她模樣如此,被魏玘盡收眼底。他環臂,立於旁側, 觀她輕撫木蓋、瀏覽銀飾, 目光凝聚,落往她纖長、細軟的指。

——很漂亮,比銀飾更惹眼。

從前, 他曾牽過這雙手, 捉來她窄瘦的腕,嗅到一點幽香。

“子玉。”阿蘿忽喚道。

魏玘收神,擡目,對上她杏眸,道:“怎麽?”

阿蘿道:“這些是你贖回來的嗎?”

魏玘嗯了一聲, 不多言。

阿蘿見狀, 梨渦愈顯, 杏眼也彎如月牙, 印映輝光明明。

她啟唇,認真道:“子玉,謝謝你。”

“這些銀飾對我很重要。那時我需要錢,迫不得已,才會典當它們,想等日後有錢了,再將它們贖回來。若沒有你,我都不知要等上多久。”

她聲軟似水,字句誠摯,仿佛春風,拂過魏玘耳畔。

魏玘勾唇,道:“不必等。”

“如你所欲,大可直接開口,無需顧慮。”

他親自定過規矩。凡是王府中人,均要侍她如侍貴主,隨她心意行事。不論她所求為何,哪怕是天上明月,自會有人為她尋來。

阿蘿聞言,還當他有心再贈,忙道:“不用了。”

她垂眸,探手入匣,取出一支銀插針,卻不舍別上,只任其躺在掌心。

“這些銀飾共有十七件,是我阿吉贈我的禮物。”

“我只要這些就夠了。”

十七件——聽見數量,魏玘眉峰一沈。

很快,他又如常,眸光平穩、冷泰,只道:“說說。”

阿蘿會意,知他要聽銀飾由來,便合攏雙手,細腕一遞,將插針捧給他。

“子玉,你看。”

魏玘順勢望去,只見插針細長如筷,頂挑雙瓣桃,躺在少女掌心。前者窄高、雕琢,後者柔白、小巧,彼此映襯,宛如銀桃盛開。

便聽阿蘿道:“每年生辰,我阿吉都會贈我一件銀飾。”

“前兩件是壓領和圍帕。我那時還太小,已不記得相應的經歷。而這支插針,是我三歲的生辰禮,也是我最早記得的銀飾。”

阿蘿放下插針,落手匣中,指尖柔掃,又拾一面銀皮花梳,揚給身邊人。

“這面花梳,則是我四歲的生辰禮。”

縱使多年過去,重見此物,她依然記憶猶新,對細節如數家珍。

“阿吉甫一贈我,便迫不及待、要為我壓發。可花梳太漂亮,我舍不得用,遂與他說,我總歸是他的女兒,長大再用也不遲。”

蒙蚩高大,手掌也寬厚、黝黑,拿起花梳時,顯得荒誕又滑稽。

她的阿吉說過,他曾是勇士,戰無不勝,力拔山河。可他將她抱至膝上、為她梳發時,動作謹慎,看不出半點勇士的痕跡。

阿蘿將花梳放回深匣,合攏木蓋,妥善藏起。

她又低腕,揭開兩扇箱門,露出內裏銀飾,展示道:“剩餘這些,是我後來所得。”

“阿吉外出前,曾為我指過一只木箱,道是其中存著剩餘十二件銀飾,要我往後每年生辰,自箱裏取出一件,直至我十七歲時。”

魏玘眼風一掃,睨向箱櫃,便見手鐲、戒指、耳環等,品類繁多。

箱邊,阿蘿挽手,亭亭而立。她梨渦清淺,笑靨純澈,尚未脫出回憶,眸間思緒滿盈。

魏玘見狀,眉關冷沈,目光越發晦淡。

他默了須臾,才道:“你阿吉可曾說過,這銀飾有何作用?”

阿蘿點頭,道:“說過的。”

“他說,這些銀飾可作辟邪之用,佑我歲歲平安。”

魏玘不語,視線緊鎖銀飾,面色如覆寒冰。

他知道,蒙蚩未說真話。

這十七件銀飾,無關吉兇,只是阿蘿的嫁妝。

依巫族習慣,父親會為女兒準備十八件禮物,作為陪嫁,俗稱“十八件”。十八件中,列有十七件銀飾,恰與阿蘿所持逐一對應。

魏玘不曾清點銀飾,故而對此並未覺察,眼下既知玄機,心緒也愈發覆雜。

阿蘿身負讖言,不得離開小院,不會與人有所姻緣。依此看,蒙蚩不必為阿蘿籌備嫁妝。可事實是,嫁妝正佇箱內,盡依風俗,分毫無差。

此間用心,魏玘可以料想。

這些銀飾,是阿蘿的嫁妝,更是蒙蚩的掙紮——既受迫於讖言、攜女兒避世而居,又向讖言吶喊、盼望女兒能如常人生活。

舐犢之私,深切可貴,是他此生難得,令他分外艷羨。

思及此,魏玘眸底澹涼,良久不語。

阿蘿不知魏玘所想,見他眉關漸冷,還當他聽說辟邪、心生忌諱。

她抿唇,輕聲道:“我不在乎銀飾能否辟邪。對我來說,它們是我與阿吉的聯系。我一看見它們,就會感覺,阿吉在我身邊。”

“子玉,謝謝你。這些銀飾當真對我十分重要。”

——這番話,說得笨拙,卻很誠懇。

魏玘擡目,聽出她字句小心,不由勾唇,透出半點促狹。

他道:“既如此,你親本王一下。”

阿蘿怔住:“啊?”

她尚未回神,忽覺腰間一緊,已被卷入魏玘懷中。

魏玘臂長,有力,摟她時不留餘地。阿蘿只覺,自己像片薄紙,落往沸騰的湖水,牢牢地貼附過去,唯有擠壓與逼仄。

她的臉滾燙,掀起軟睫,對上那雙沈熾的鳳眸。

魏玘挑眉,道:“不行嗎?”

“滴水之恩,湧泉相報。本王幫了你,你自當有所回饋。”

——沈著,平穩,理直氣壯。

阿蘿白頰愈紅,被錮得無法動彈,思緒也越發懵懂。

她朦朧地想,覺他所說確有幾分道理,便掙動著、擡起小手,攥住他一片襟,細聲道:“那你低下來些,我、我夠不著。”

魏玘笑,依言低頸,便見阿蘿勉力、向他迎身而來。

暗香浮動,觸感頃刻抵達——阿蘿的唇很軟,吻也小,仿佛蜻蜓點水,落在魏玘微凸的喉頭。

魏玘背脊一僵,不禁錯愕,低目看她。

面前,少女雙眸凝水,面緋如桃,正直白、認真地凝視他,噙著星點歉意。

阿蘿道:“對不住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
於她而言,吻這個動作太陌生,只能依先前經歷,擡起唇來,湊向魏玘臉上。可她沒力氣,他仍是高了些,她才印歪了地方。

魏玘眸火深沈,喉頭又滾,道:“無妨。”

豈止無妨。他很喜歡。

可他不會明說,只盯住阿蘿雙唇,心念微動,正要再吻,卻聽她道——

“子玉,我與你說了這樣多,越發想我阿吉了。”

“你就讓我見見他,好不好?”

魏玘的動作頓時一滯。

他忽然感覺,自己如夢初醒。

曾經,阿蘿對他並無情意,系受他威逼、以蒙蚩相挾,才留在他身邊。而今,他吻過她,並未受她推阻,卻仍未得她確切明示。

她如此真誠、單純,與他相處時,定不會掩藏真意。

可他已被她拒絕過兩次,敗得體無完膚,無法自控心念——若沒有蒙蚩,她會在意他嗎?若她知曉蒙蚩從來不在他手中,又會如何待他?

他與她的一切,始於謊言,如燕巢幕上、飲鴆止渴。

他該告訴她真相,可他不敢。

此刻,魏玘緘口不言。

他低眉,凝視阿蘿,見她眸裏有盼、熠熠如星,不禁轉開雙眼。

阿蘿未得回應,先覺力道更重、肩頭一沈。

魏玘摟她,越發用力,將下頜抵往她頸側,鼻梁挺立,蹭過她鬢發,似要與她廝磨。

只聽他道:“再等等。”

——等他找到蒙蚩,他會將她的父親帶回她身邊。

阿蘿發覺他話裏有悲,不解其意。她想,許是她逼他太緊,便擡臂,也輕輕摟住他。

青蛇爬上,蜷縮在旁,看著相擁的兩人。

“好吧。”阿蘿道。

有別於魏玘的緊繃,她的聲音柔軟而輕盈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他說他需要時間,那她就等。等他處理好,她再與父親團圓。

到那時,她有好多話,想告訴她的阿吉——告訴他,她沒有孽力,去過上京、臺山,學會了越語,結識了朋友,想為天下做更多事,也有了喜歡的人。

……

與阿蘿用過晚膳,魏玘才離開。

他走時,殿外天光已沈,暮色盡染,燈燭斑斕生輝。有仆從候於殿外,提燈侍他,詢他是否要回殿歇息,被他擺手遣離。

魏玘只身獨行,踏足夜色,返回大成殿。

遙看去,殿內幾間,已堆壘不少折案,足有兩掌之高。這些時日,他為阿蘿忙碌太久,積壓許多述狀,有待他親自查閱、處理。

魏玘坐往主位,心頭正郁,遂屏退近臣,專心理政。

四無人聲,唯聽紅燭泣淚。

不知過去多久,燭光微顫——

有人疾步前行、拜入大成殿內,道:“殿下。”

魏玘頭也未擡,仍批字。

“說。”

川連稱是,道:“辛朗書信送抵,已為殿下送來。”

魏玘這才擡頭,道:“何時來的?”

川連尚未回答,便見魏玘擱筆,竟撩袍起身、離開主位,親迎近前。

他一驚,忙呈上,一壁答道:“適才抵達。”

“得音訊,便為殿下送來。”

魏玘嗯了一聲,接人手中書信,唇角上揚。

今日,與阿蘿相談後,他越發在意蒙蚩音訊,又想近來苦尋無果,不免心中煩悶。不料他白日所念,當夜便有消息,著實喜人。

“有勞。”極難得地客氣了一句。

川連惶恐,埋首拜下,道:“當為殿下肝腦塗地。”

魏玘不再應答,只將註意聚於書信。

這封書信,信封為革制,信紙為藤皮紙,確是巫疆特有的名貴紙種。他旋身,一壁行向殿上主位,一壁拆開信封,取出內裏信紙。

信紙逐漸抽出,字跡隨之顯現,如水落石出。

——肅王殿下親啟。恕外臣愚昧,深受蒙蔽,久不得脫。

——幸得殿下提點,現已悉數查明。

——蒙蚩其人,死於十三年前,屍骨未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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